我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
范学德
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,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被愚弄?
算起来,到信耶稣的时候,我已是有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了。多年来我虔诚地相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,把物质视为最高实在,根本不相信天地万物有创造者。作为一个无神论者,我本能地拒绝神。所以,成为一个基督徒,在我的理智和心灵中不可能不经历过一番痛苦的转变。
以前我总是认为,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的人,是被强迫地洗脑了。现在想起来,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。许多时候,我是自愿地去洗脑并帮助别人洗脑。记得刚学写字时,写「毛主席万岁」,我写了,却不明白它的意思。但当我在小学四年级时背诵《毛主席语录》,中学二年级时读《毛泽东选集》一至四卷时,我是主动地要表现得比其他同学更进步更积极。二十岁时,我已通读了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和《列宁选集》一至四卷。我不单成了那个庞大洗脑机器的受害者,还卷入那机器中,助纣为虐,去洗一些还不够太驯服的大脑,美其名曰:帮助别人改造世界观。
当那一伙人不断地向我们青年人灌输毛的话「句句是真理」时,自己心甘情愿地敞开了心灵,任由他们灌输。我相信:马列毛是真理的化身。我没去想也不敢想,他们的著作中会包含错误。我被告知,我得到的是唯一的真理。我对其他的主义几乎一无所知,但却相信一点:它们都是错误的。
我放弃了思索、比较、怀疑和批判的权利,当然找不到真理。我曾愤慨自己被愚弄了,但是,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,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被愚弄?可是,我一直不承认我的愚昧,尤其不承认我在灵性上的愚昧。
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具,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,看来看去,虽然看到的是谎言,但却以为那是真理。
当然,内心的恐惧感,也是驱使我不敢不「听党和毛主席的话」的重要原因。很小的时候,我就亲眼看见了对「阶级敌人」是怎样进行「群众专政」的。听那些「敌人」被皮带打得滚在地上惨叫求饶,我吓得浑身战抖。我从小就怕挨打,更不敢想像自己被众人打倒翻滚在地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横流。
长大后,心中增加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,那是对在充满不确定性中生活的恐惧。若生不知由何而来,死不知向何而去,活著不知为什么活著,那么,生活对自己就是无休止的折磨和威胁。可我盼望知道明天会怎样。教科书,用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理论,回答了我。它虽简单,但是,明确。而且,还挺美丽。
也许,人是不愿面对真实的。所以,美丽的谎言比直率的真理更吸引我。我被骗了,也愿意被骗。自欺,还欺人。在充斥了谎言的生活得太久了,谎言对我竟有了特殊的魅力:它至少使我自我感觉良好,并省去了自己去感觉,去思索,去选择的麻烦。所以,我慢慢地习惯了那些谎言。一个谎言构成的世界,变成了我的真实世界。告诉我那是假的,我不舒服,痛苦。看到了真实,我反而惊讶,怀疑,甚至反感。
在那岁月里,有时我也明知某些谎言听起来不大对劲,但我不在乎。我不愿去正视它们,揭露它们。我愿意相信那是特殊情况。我没意识到、也拒绝意识这一点:即我所相信的整个宣传,是以谎言为基础的。要是那样的话,我的精神天地就颠倒了,我得独自面对真实,面对自己。而我,没这个勇气。
我不敢面对自己,所以,我藏起来了,藏在谎言中。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具,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,看来看去,虽然看到的是谎言,但却以为那是真理。
那套谎言对我的最大魅力在于:它满足了我内心深处那无法言明对上帝的渴望。就像罗素所刻画的那样:红宝书,毛选四卷,马列选集,那是我的圣经;绝对正确的马克思是我的上帝,无比伟大的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;掌握著无限权力的政党就像教会,它为我们安排好了我们必须接受的一切,还领导我们奔向共产主义前方;共产主义,那就是天堂。(注1)
还有什么超越的境界要追求?没有了。有的只是加入那个「消灭一切剥削阶级,解放全人类」的大军。我入党时十九岁,为那虚幻的理想奋斗了近二十年。
我内心不再有对造物主的渴望,尽管它从来没有安宁。
问耶稣是谁,就是问到底有没有上帝。因为耶稣说,他在上帝里面,上帝在他里面。
当自己从文革的恶梦中醒来后,心中伤痕累累。我嘲笑那个假神,结论是没有上帝。怀疑主义使我敢于怀疑一切价值,留下的却是一片虚空;相对主义告诉我一切都是相对的,可我又怕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成了一个相对;我捡起尼采的口号,重新评估一切价值,但找不到重估价值的尺度;萨特自由选择的观念使我兴奋过一阵儿,过后,更加惶然,人依何选择,为何而选择,选择了又怎样?
就这样,自己从一个幻梦中醒来,又跌入另一个幻梦中。怀疑主义、相对主义、存在主义成了我的新梦。而辩证唯物论,我竟一直迷恋著它,它还是我梦中的上帝。我对唯物论也反思过,但主要是反思它的理论表达形式,很少反思其理论内容。所以,我虽然十分讨厌官方的哲学教科书,认为它教条武断,霸气十足,但却坚信唯物论的基本观点是正确的。什么宇宙万事万物的共同本质是物质,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。什么物质的唯一特性就是它是客观实在,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的。什么精神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,是人脑的机能对社会存在的反映等等,我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真理。
辩证唯物论的世界观,满足了我那愚昧心灵的需求。世界的本质是什么,人为何物?茫茫宇宙中,精神的奥秘在哪里?当没意识到这些根源性问题时,自己不觉得痛苦。但意识到了它却得不到答案时,心灵就无法安宁了。唯物论的答案,虽然过于武断简单,但它至少能安定或者麻木我的心灵。
心灵麻木久了,也就觉不出麻木了,反感到麻木是正常的。所以,当福音打破了我心灵的麻木时,我本能地拒绝基督教。那时我很痛苦,因我既难以不问为什么就平静地接受基督信仰,从根本上改变价值观念;也难以不经深思明辨,就把基督教贬低为胡说迷信,心灵不再有任何追求。好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,我怀疑,我犹豫,我心绪不宁,挣扎了三年多,我还无法把耶稣甩掉。
耶稣复活后的整个历史,迫使我无法把思考的焦点从耶稣那里移开。我看到,对耶稣的信仰历经近两千年而不衰,如果他那么容易地被批倒,他早就被批倒了,绝不会等我来批。信耶稣的有大字不识的平民,也有才高八斗的大科学家、大学者,这其中必有其合理性所在。这合理性是什么呢?如果它仅仅是心理上的━━受苦人需要心理安慰,或道德上的━━劝人为善,那么,它必不能持久。它能吸引心理脆弱者,但对坚强者却会缺乏魅力;它能劝说意志软弱者,而对刚强者则无计可施。想来想去,我不愿得出但不得不得出结论:对耶稣的信仰若有合理性,它必然是真理上的,生命上的。而这真理和生命又完全集中在耶稣身上,因为耶稣说:他就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。
反覆读过福音书后,我不得不一再地问:耶稣是谁呢?我明白,问耶稣是谁,就是问到底有没有上帝。因为耶稣说,他在上帝里面,上帝在他里面。这是真的吗?耶稣是上帝之子吗?这第一次对我构成了问题,生死攸关的大问题。我迫切地感到,即使我以往接受的唯物论都是对的,我也必须重新考察它的根据了。
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。它不是创造者,却创造了一切?
只是在问耶稣是谁的过程中,我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:我相信唯物论的意义何在?即使唯物论是真的,我不信它,会失去什么吗?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吗?我的德性和心灵会更新吗?一点也不会。那个无情、无义、无思、无虑的物质概念,与我何干。它与我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有什么影响。我若是在一个偶然的时间,偶然地被抛到了这个偶然的世界,那么,这偶然的世界于我何关?我这偶然的生命与它有何牵挂?
但对于耶稣我却不能不思索,因他与我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有紧密的联系。如果耶稣是上帝之子,死后复活,而我却拒绝他,那我就不是失去了什么,而是自己挖好了自己的坟墓后,又跳下去,把自己掐死,从而失去了一切。假若我接受他,那就从根本上扭转了生命的航向,从此后,上帝就是我生命之舟的舵手。越是这样想,就越是感到了说不出的凄凉和恐惧。如果上帝真的是人的创造者━━我生命的根,但我却拒绝认他为我的天父,那我岂不是割断了自己的根,把自己变成了宇宙中的孤儿。当父亲一声声地呼唤:孩子,回家吧!而那孩子却昂著头,走向黑暗,天下事还会有比这更凄惨的吗?我难道是那个孩子吗?我难道不是那个孩子吗?
真想知道,这么多年来,为什么自己锺情于那个无情无义、无思无虑的物质?为什么自己认为相信上帝是迷信?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唯物论才是无法证明的独断论?它的基本前提本身就是有待于证明的假设。
平生第一次,我开始认真地解析唯物论的理论前提。我惊讶地发现,所谓唯物论的基石不过是一些完全无法证明的理论假设而已!
唯物论假设了物质是自存的,永存的。凡存在都是物质的不同表现形式,而物质不依赖任何事物而存在。物质是永恒存在的,既不能被创造,也不能被消灭。
物质何以能自存?按照唯物论,一切存在都依赖著一定的条件而存在。因此,凡具体的存在物都不是自存的。据此,物质作为一切存在物的共同本质的概括,其结论只能是:凡存在是有条件的,即凡存在都不是自存的。而物质作为最高存在,它的存在也是有条件的。因此,所谓物质不依任何条件而存在,这只能是在人的观念中存在,而在具体的存在中并不存在。从而,所谓物质是自存的,就是说物质是个观念性的抽象存在,而不是具有现实性的客观实在。
物质何以永存?唯物论认为,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是暂时的,有始有终的。从暂时中何以能抽象出永恒?从有始有终中何以能抽象出无始无终?凡物皆有起源。由任何一物上溯,必发现物B构成了物A的源头,而物C则构成了物B的源头。源头之上还有源头,永无止境。从而,或者承认物质不可能是永恒的;或者承认,物质的永恒性表现为具体物的非永恒性,即物质的无始无终性,表现为具体物的有始有终性。
唯物论假设了精神是由物质产生的,并且由物质决定的,这在我以往教授辩证唯物主义时就引起了很大的困惑。我不明白,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,怎么可能互相转化?物质无德、无情、无意,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因素,并且,需要人的意识活动来解释物质何以无德无情无意,它怎能从虚无中产生非物质的精神?因此,或者,物质作为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存在,它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属性,从而它是自主的。或者,精神属性虽与物质属性交互作用,但二者都不是一切存在的基础,因而,精神与物质相互依赖而又各自独立,谁也不是自主的,皆为一个最高的自主存在所创造。(注2)
物质是自动的永动的,这是唯物论的又一个重要假设。物质内在地具有运动变化的能力。物质的一切形态都处在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,无物不变,无时不变。运动是物质的根本属性。对于这个假设,我也怀疑了。
为什么物质自身内在具有的是运动属性,而不是静止属性?依据人类的观察,我们至多能说:就人类的观察而言,到目前为止,所有的物体都是运动的。但无法断定,人类没有观察到的其他物体也是运动的;也无法断定,今后,所有的物体还会永远运动。从逻辑上同样可以推理说,其一,起初,物质和静止是不可分割的。突然,静止的物质产生了运动的能力,然后就一直运动了。其二,既然物质可以从自身发展出与之相反的精神,那么,物质在其未来的运动中,也可能发展出与之相反的属性━━静止!
越分析越是清楚地看到,唯物论的物质概念,确实如巴克莱所指出的:它是一个笼统的抽象的观念,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。(注3)我更看到,按照唯物论的原则,不可能形成一个物质概念。人只能知道有限的事物。无限如果是真实的,那人就绝不可能概括它,因为在人所概括的有限事物之外,必有某些事物没被概括进去。不然,无限就不是无限了。唯物论的物质概念,宣称概括了宇宙中全体事物的本质,这显然是荒诞的。或者,它永远达不到这一点,从而,承认宇宙是无限的;或者,它达到了这一点,从而,承认宇宙是有限的。
即使它概括了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,那又怎么样?它依然无法否认上帝的存在。上帝不是宇宙万物中的一物,也不
是万物中的某些物。因此,物质概念根本不可能对上帝的存在与否作出概括说明。反而,万物的共同本质,只有与上帝联系起来,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,人才能明了物何以有始终,事何以有本末。
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。它不是创造者,却创造了一切;它不是万有之王,却支配统治万有及其运转?它不生不灭,但生生灭灭皆由它而起;它是万有之因,但其自身不受因果律支配?它偶然无知,却赋予万物以规律;它与精神截然不同,但却能产生精神并决定精?
物质真是法力无边哪,它把我们一个个地送入死亡之谷,并提前告诉我们,那是绝对的结束!天哪,我接受了唯物论二十多年,怎么就没明白,它给我的礼物,竟是一份提前分送的死亡通知书。既如此,我何必出生,出生后为什么不早点把自己掐死。
把人的某一种力量━━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,封之为人类历史的主宰,这不过是新的偶像崇拜━━生产力崇拜而已。
观察中国大陆这几十年意识形态的变迁,有个现象非常明显:即我们中国人总是在走极端。文革中,大批「唯生产力论」,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,不要资本主义的苗」。(注4)文革后,却视发展生产力为救国救民的不二法宝。经历了一次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,我们的精神居然还不分裂!是我们的心灵被引导而习于偏执?还是我们偏执的心灵易于被引导?还是二者兼而有之?
文革后,我高兴地认为,自己终于明白了马克思主义的真谛: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。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。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,就是发展生产力等等。
是我们多年来太穷了,穷怕了,还是我们今天什么也不怕了,只是怕穷!为什么我目睹整个社会天良丧尽,却竟断言中国的病根就是一穷二专制?为什么自己饱受缺乏民主、自由与人权之苦,却相信治贫能包治病?为什么生产力的发展还没来得及降伏那个穷鬼,也没有摆脱暴政,却又惊讶地发现心中钻出了贪欲这个恶魔?
但是,通过观察西方发达国家这几十年的变迁,特别是阅读罗马俱乐部所写的一系列报告,我看到,生产力的巨大发展,并没有带来人类的曙光。人类尽可能地生产,尽可能地消费,尽可能地浪费,正走向一个更暗淡的未来。
不可否认,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是使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舒适了,但他们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紧张、压抑、痛苦、无聊和绝望。人控制自然的能力大大地增强了,但环境污染,资源枯竭,自然灾害频繁,却一步步吞噬人类生存的基础。生产力的发展,并没有带来人的更全面、更自由的发展,反而使人受到现代技术的极大控制,变得更片面,更残缺不全了。人成了机器中的一个零件,成了一块碎片。这种物的巨大膨胀与人生命的日益枯萎相伴而行的发展,算是什么发展?
一九九四年回国探亲,看到经济的飞速发展,我兴奋不已。但同时见闻到的贪污腐败、通货膨胀、贫富差别、民众失业、道德沦丧、环境污染,又使我十分震惊!我亲爱的祖国啊,你怎么可能变得如此美丽,又如此丑陋。这么令我欢乐,又令我恐怖。难道这就是人们为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?这岂止是代价,这简直就是经济繁荣的催化剂!行贿受贿、偷税漏税、权钱交换、大吃大喝,哪一样不曾被用来发展经济呢?
我进一步分析,在人的活动中,是否有一种单一的力量(如生产力),构成了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?没有。经济、科学、教育、道德、政治权力,它们都是巨大的力量。它们交互作用的力量更大。但没有一种力量构成了最终决定力量,它们合在一起也是如此。因它本是人的力量。人类从来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!两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够深刻的了,当人们微笑的以为自己能决定和平了,他们听到的是枪声。
那么,是什么思维方式暗中支配我(以及许多人),使我在人的力量中,寻找一种单一的决定性力量呢?那是因为我受了决定论的影响,认为在人活动的各种力量中,必有一种力量,是决定其他一切力量的决定性力量。这就像我把人没有面包不能活著,变成了唯有面包才决定人活著一样。
只要稍微认真地面对人类的精神现象,就会发现这种单一决定论的武断。李白的诗、苏轼的词、曹雪芹的红楼梦,与生产力的水平何干?古今好色的登徒子们的性犯罪,与生产力的变化何干?毛泽东与王明斗,与彭德怀斗,与刘少奇、邓小平斗,其乐无穷,又与生产力何干?
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论的宣传者们,不仅热衷于宣传生产力是历史发展中单一的决定性力量,并且,在生产力的要素中,尤其强调科学是第一生产力。这同他们把生产力看成客观的物质力量的论点直接矛盾。科学,无论它以知识的形态,还是以观念的形态出现,都纯粹是思想的产物!如果承认科学是生产力发展的第一推动力,那就是说思想、观念、知识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最强大力量。尽管科学变为直接生产力,它自身必须被物化。但无论科学怎样被物化,被化为物的都是人的思想。而思想尽管可以变为物质力量,但它绝不是物质力量。
在分析唯物论关于生产力的观点的过程中,我深思了一个问题;为什么人们那么推崇生产力?我认为,把人的某一种力量━━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,封之为人类历史的主宰,这不过是新的偶像崇拜━━生产力崇拜而已。它又一次表达了一个古老的愿望:人要作人自己的尺度。无论这个尺度的名字变来变去,什么理性、生产力、科学、政治、制度,实质都一样,都是人要作自己的主人。人宁肯对著自己的创造物顶礼膜拜,却偏偏不崇拜自己的创造者!他还能用什么替自己的坠落狡辩呢?
我不愿再自欺了!人活著不能没有食物,但他不是单单靠食物活著。再丰富的财富,对人的贪心而言,也是太少太少!人的心若黑暗了,生活永远是苦涩的。人若不吃耶稣所赐的生命之粮,等待他的只有饥饿。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,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「斗争哲学」更血腥,更残暴? 马克思主义哲学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,莫过于阶级斗争理论,对这一理论最深刻的印象,莫过于文革中流行的毛语录:「阶级斗争,一抓就灵。」「八亿人民,不斗行吗!」「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」。
从古至今,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,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「斗争哲学」更血腥,更残暴?在四十年来中国这一哲学下屈死的几千万怨魂,是「斗争哲学」的残酷与黑暗的铁证。至今,少数民族弟兄心头还积存的积怨,是这「斗争哲学」在那里埋下的分裂中华民族的种子。几亿人心头那抹不掉的文革的伤痕,永远在诉说「斗争哲学」对中华民族心灵的蹂躏。
「斗争哲学」害了何止一代、两代中国人哪!在那人整人、人斗人、人杀人的血腥年代,亿万中国人中,有几人没被整过,又有几人没整过人!就拿自己来说,从少年时代起,就卷入了「以阶级斗争为纲」的邪恶中。我兴高采烈地追著看「牛鬼蛇神」被游街,我无数次地咒骂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」,我写批判稿批评我的老师。直到有一天,别人写文章批判我!想起来真是恐怖,从小时候起,「斗争哲学」就在我的心中埋下了无数仇恨的种子。
八十年代初,我多次地阅读了马克思的早期著作,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论著,想从「青年马克思」那里汲取人性和人道的思想,来冲淡阶级斗争哲学的霸气、杀气,宣传一种人道的马克思主义。但此路不通!这样解释马克思思想的知识分子,往往不被容忍!再说,阶级斗争确实是马克思成熟的、一贯的思想。「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,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」。_注5)「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」。(注6)这的确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。
我不否认当代社会中存在著不同的阶级,社会阶层和社会集团,我不否认在它们之间存在著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,我只是否认这些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必然导致你死我活的斗争,导致一方把另一方完全吃掉或双方同归于尽。
我的否认不是基于逻辑推理,而是基于观察客观事实。在美国,我看到了在法治的轨道上,有利害冲突的社会阶层,怎样彼此妥协,和平共处,以求你活我也活。十几亿中华儿女,不斗不行吗!今日之中国,新的资本家集团已经产生,如果不彻底否定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,谁敢相信不会再来一次「土改」,「反右」,文革!
谁怎能估量出「斗争哲学」对中国人的伤害呢?和为贵,和而不同,仇必和而解,这是多么伟大的东方智慧。冤家宜解不宜结,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这是多么通达的处世哲学。可是「斗争哲学」播下的除了仇恨,还是仇恨!
仇恨无法化解仇恨,只能引起新的仇恨。新仇旧恨何时了。你死我活的那一场场阶级斗争,斗死了上千万中国人,但生者活的又怎样?在他人的痛苦上,不可能建立起幸福的大厦。但面对著人们之间的利益差别,对立和冲突,出路何在?
只有爱才能化解恨,只有和解才能消除纷争。
但这爱与和解的源泉在那里?如果没有上帝,你死我活的斗争,「人对人是狼」,(注7)不正是人心中那说不出的邪情恶念吗?
阶级道德论直接导致了当代中国的道德沦丧。若无上帝,孰不可为!
我以前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反道德理论,相信恩格斯的观点:在阶级社会中,道德是阶级的道德。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道德。(注8)也相信列宁的论断,无产阶级的道德是从无产阶级的利益中引伸出来的。它完全服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。(注9)
以阶级利益作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,道德怎能有普遍意义!如果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道德,人类怎能有共同的道德!人类若没有共同的道德,何来共同的是非、善恶?在此一阶级为是,在彼一阶级为非;在此时为善,在彼时为恶,反之亦然。如是,人类就无是、无非、无善、无恶。为了我这一阶级之是、之善,可以把我所反对的之非、之恶,强加于敌对阶级的头上。为了我们的阶级弟兄获得解放,过著幸福的生活,应当而且必须把另外一部分人踩在脚下,不把他们当人来对待。
从小学起,意识形态就向我们灌输:「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……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」。(注10)在文革中,这种无产阶级的道德原则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:「革命领袖」把在一个锅里吃饭多年的「革命战友」,关进监狱,虐待至死。对追随他们的红卫兵,先是充分利用,继之一脚踢开。举国上下,妻子揭发丈夫,儿女斗争父母,学生批判老师,同事誓不两立。对阶级敌人残酷斗争,无情打击。为了革命的利益,撒谎、欺骗、造谣、打人、杀人,统统都是正当的。社会有什么道德可言!
不错,列宁也承认有共同的公共生活规则,但这在历史唯物论的体系中完全无足轻重。因为是否遵守公共生活规则,取决于是否有利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。在为了无产阶级利益的旗号下,不仅可以践踏公共生活规则,连所谓的党内生活准则,也